父亲生前没什么嗜好,读报似乎是他人生的一大乐趣。自从因病提前退休后,他和报纸更加形影难离了。不管在枕上、厕上、厨房里或者阳台上,不管在何种情形下,只要一张报纸在手,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他眼前消失了。
父亲越是金贵那些报纸,母亲跟他的矛盾就越多: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报纸;放着家务正事不干,把时间都浪费在剪报贴报上。贴报用的旧杂志已经装满了几大箱子,而余下的碎报纸既然不能卖钱也不能糊窗缝,只得丢掉了事,这使母亲更为恼火。
看上去父亲这一爱好实在没什么实用价值,我常常好奇地向他询问,他总是半遮半掩地说:“我有用,有用。”还有一件事令我费解:他经常虚掩上门,一个人在屋里拨打一些神秘的电话,一俟我进屋,他好像在课堂上看小说被当场抓住一样,慌乱地把电话挂断。
“爸爸,你在干什么呢?”当我这样问起时,他连忙说:“没事,没事!”
父亲是解放初期名牌大学的工科毕业生,一心想为中国的工业兴盛尽力,不想却被组织上分到机关里工作。在这里他用其所短,抑其所长,仅管勤勤恳恳,熬白了两鬓、毁坏了视力,到退休时仍然是个普通公务员。一生不得志的他养成了内向、懦弱的性情,常常自怨能力低,是个没用的人。那一声声背着母亲自责的叹息,沉重得让人心痛。
终于有一天,他向我亮了底。那天他接到一个电话后兴奋异常,好像一个绝望的考生突然接到了录取通知。平时寡言的他向我滔滔不绝地说起他的“宏伟计划”。
原来他在报纸上发现一条消息:许多长途运输车将货物卸下后常常空车跑回来,而许多货物又找不到空车装运,造成很大浪费。他想用电话建立个“情报站”,为这些车主和货主免费提供信息服务,刚才那个电话就是货主打来向他咨询的。
“你这样干又费劲儿又不赚钱。”我说。
“讲什么钱呀,让我知道自己对别人有用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“那些线索是从哪儿搜集到的?”
“是我平常剪的那些报纸呀!”他拿起一个用小学生作业本改成的电话簿:“我经常同有车和有货的单位打电话联系,积累多了信息也就多了。”
父亲说,他曾经有过许多失败的尝试,他研究过向西北移民和黄河改道这样的国家大事,不仅从报纸上搜集了许多有关材料,还撰写了不少建议。可是“人家专家早就研究过了,我递上去的那些意见都没人理。”接着他信心十足地说“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!”
满头白发的父亲竟开心得像个孩子。我觉得他就是个老小孩儿,带着一颗充满童真的心生活在自己美妙的童话王国里。
如今当我踏上中年旅程时,才体会到父亲当时的心境,像他一样,我也渴望自己成为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。